電影《歸來》的觀后感
沖著陳道明和鞏俐這兩位老戲骨,昨天看了《歸來》。
之前看到《南方周末》對張藝謀和陳道明的專訪,對于他們所表露出的歷史觀甚是困惑,因為滿篇是“和解”與“愈合”,似乎立志要在“傷痕”之后,重新打造關于那個年代的敘述模式,主題卻是“忘記”和“和解”。在我看來,這只是簡單的“活著”——恰如老謀子二十年前拍的那部無法公映的電影所講述的麻木狀態(tài),于是想當然的對老謀子的“歸來”不抱太大希望。然而,看過電影后,我卻讀出了更多的東西。
有朋友和我討論說,相比小說,影片的故事太過簡單,失了很多內(nèi)涵的表達,并且對影片后半部分漫長而又平淡的講述甚是不滿。但在我看來,他們似乎歪打正著地拍出了意外的厚重感和濃重的批判性。是的,《歸來》相對于小說《陸犯焉識》的刪繁就簡,其實反而增加了故事的厚度和廣度。
在接受采訪時,張藝謀說:“一個人對一個人矢志不渝的等待,和矢志不渝的歸來,是人類最重要的情感。絕不是簡單的溫情化可以解釋的,恰巧是在這個等待、期待和歸來當中,暗流涌動一個大時代的痕跡!鞍盗饔縿印彼膫字特別好說,特別難做到。我相信它不是簡單的庸俗化的溫情,它其實是更高層次的復雜!
這是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故事,離別和歸來,是人類共通的母題。這個謎母在《詩經(jīng)》里是“君子于役,不知其期”,在荷馬史詩里是奧德賽;在唐朝是“舉頭見明月,低頭思故鄉(xiāng)”,在宋代是“多情自古傷離別,更那堪冷落清秋節(jié)”,在美國是《美麗心靈的永恒陽光》、《戀戀筆記本》……越是簡單的母題,越具有全球性,也越難拍出新意。應該說,老謀子這一份答卷,在合格線以上。
當離別充滿荒謬和無奈時,歸來無疑是對漫長等待的最好回饋。然而,由于馮婉瑜的失憶,陸焉識的歸來又漫長到令人絕望,這是兩個向度的絕望——月復一月火車站接愛人的婉瑜,和日復一日想盡辦法喚醒妻子記憶的焉識。影片最后,他們在雪地中站成大大的驚嘆號,一個在等待著永遠等不到的他,一個在陪伴著永遠喚不醒的她。
焉識捱過了反右,卻失了知識分子的一部分精神。他與生活和解,生活卻與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。在焉識的眼角抽動中,在他的欲語還休中,在他面對好友自殺消息的木訥中,我們都親見了一個知識分子靈魂的垮塌,和一個典型中國人的附生——經(jīng)歷了這么多,焉識只想活著,活著就好。他沒有了憤怒,也沒有了怨恨,更失了反思的勇氣,這些對活著而言,都太過沉重,因此他選擇與生活和解。
然而,婉瑜的失憶,似乎是對焉識對慘痛記憶所采取的“淡忘”的態(tài)度的反諷。電影中一個細節(jié)似可佐證我的看法:焉識給婉瑜讀自己的信,讀著讀著,一聲長嘆。是啊,怎么可能淡忘,又如何能好了傷疤。張藝謀說:“我們不要再憶苦思甜,我們不要再控訴,再苦大仇深,讓它用內(nèi)斂的方式,暗流涌動的`方式,甚至內(nèi)傷的方式,沉淀那個苦難。”是啊,傷害已經(jīng)造成,無論再怎么愈合,也無法抹留在心中的印記,這個內(nèi)傷,不僅是個人的,也是集體的,更是國家的。
這么一個簡單的母題,放在了那樣一個沉重的背景之中。暗流涌動,老謀子說的對,確實是暗流涌動。這是關于建國后那段歷史的一次元敘事嘗試,是在解構(gòu)的時代一次建構(gòu)的努力,是在追求多樣化和個體敘事的中一次宏大敘述的逆襲,是在后現(xiàn)代的當下一次現(xiàn)代性的回潮。
評判它的好壞,關鍵還在于觀者自己的闡釋。就我來說,我從中看到了太多太多,除了演員出神入化的演技,也看到了老謀子轉(zhuǎn)型的艱難,更看到了電影審查鐵屋中透露出的一絲光亮,衷心的贊一個。此外,還因為我一直對元敘事抱持肯定態(tài)度,而對后現(xiàn)代的種種主義抱持觀望。
說到這里,不得不再次重復一下羅蘭巴特語錄:作者已死。一千個觀眾有一千個《歸來》,贊彈皆有道理,諸君自行判斷。
相對純理論性的辨析,其實我更喜歡文本細讀。當然,一方面是自己已經(jīng)離文藝理論太遠太遠,遠的幾乎忘掉了理論。另一方面,這部電影,太值得細讀了。
看完影片后,妻抱怨說旁邊的幾個姑娘一直嘰嘰喳喳,又想起坐我前面的是一家三口,那個不到5歲的小女孩應該也沒消停過——但是,一向?qū)Νh(huán)境挑剔到過分的我竟然都沒有發(fā)現(xiàn)——電影實在太抓人。
影片的開端堪稱經(jīng)典。在那個壓抑年代里,一個逃跑的對于家人來說,是滾燙的火,極度渴望卻不敢真正觸碰,日思夜想的陸焉識就在門外,可群集環(huán)伺的眼睛讓馮婉瑜選擇了默默地將他拒之門外。因為女兒丹丹的告發(fā),焉識和婉瑜第二天相約見面成為了一場悲劇,這也成為婉瑜記憶中念念不忘的一幕,并因此斷絕與女兒的來往,即使失憶了,也無法忘懷女兒對家庭的背叛。
焉識和婉瑜在天橋見面那一幕的爆發(fā)力驚人。兩個一直壓抑、隱忍的人同時爆發(fā)出驚人的能量。焉識眼看時間流逝,卻一直看不到赴約的婉瑜,萬般焦急下不顧自己逃亡者的身份,站在大庭廣眾之下高喊婉瑜的名字,宛如瀕死之人用盡最后的生命呼喊,這種奮不顧身,這種絕望掙扎,令人寒毛直豎。而婉瑜的那一聲“焉識,快走!”,也是毅然拋棄了個人得失,不啻于平地一聲驚雷起。在這一幕里,“愛別離”之苦催人淚下。即使沒有經(jīng)歷過那個年代的人,也應能被感染和觸動。
還有一處令我鼻酸的場景在影片后半段。焉識苦心營造出彈鋼琴一幕的舊日重現(xiàn),希望喚醒婉瑜的記憶。婉瑜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,遲疑、遲疑、那么遲疑地伸出手,搭在焉識的肩上,兩個人都在顫抖,焉識緩緩轉(zhuǎn)過身來,和婉瑜擁抱在一起。這一刻的張力,令人不得不屏住呼吸,凝神注目,滿心是絕望之后的歡喜。然而舊日重現(xiàn)的一幕只維系了幾秒,婉瑜緩慢而堅定地推開焉識,一下打開他的手。陳道明那一刻的神情,落寞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痛楚,錐心刺骨卻又平靜如水。這一代人的傷痕,這一代知識分子“洗澡”后的精神狀態(tài),都被他演出來了。
影片中值得細細品味的地方還有許多,陳道明和鞏俐的演技無與倫比,對情感戲的調(diào)度拿捏得恰到好處,通篇在克制和壓抑中完成敘述,卻因為這克制和壓抑而更突顯出敘事的力量。對張藝謀的這次轉(zhuǎn)型,我要點個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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