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丑兵莫言
1976年冬天,排里分來了幾個山東籍新戰(zhàn)士,丑兵王三社就是其中之一。與其他人站在一起,恰似白楊林中生出了一棵歪脖子榆樹,白花花的雞蛋堆里滾出了一個干疤土豆。
長得丑,就老老實(shí)實(shí)的,少出點(diǎn)風(fēng)頭吧,他偏不,他對任何事情都熱心得讓人厭煩,口齒又不太清楚,常常將我姓郭的“郭”字讀成“狗”字,于是我在他嘴里就成了“狗”排長。
不久,春節(jié)到了。省里的慰問團(tuán)來部隊(duì)慰問演出。政治處讓我們排派十個公差去當(dāng)臨時服務(wù)員。我立即挑選了九個戰(zhàn)士,命令他們換上新軍裝,就在我指指劃劃地做“戰(zhàn)前動員”時,丑兵回來了。一進(jìn)門就嚷:“‘狗’排長,要出公差嗎?”他這一嚷破壞了我的興致,我便氣忿忿地說:“什么狗排長,貓排長,你咋呼什么!”他的嗓門立時壓低了八度,“排長,要出公差嗎?我也算一個。”我隨口揶揄他說:“你去干什么?去讓慰問團(tuán)看你那副漂亮臉蛋兒?”這些話引得在一旁的戰(zhàn)士們哈哈大笑。和丑兵一起入伍的小豆子也接著我的話茬說:“老卡(他們稱丑兵為卡西莫多)你呀,還是敲鐘去吧!”
戰(zhàn)士們又是一陣大笑。丑兵像是挨了兩巴掌,本來就黑的臉變成了青紫色,他腦袋耷拉著,慢慢地退出門去。
后來,丑兵向連里打了一個報(bào)告,到生產(chǎn)組喂豬去了。
三年過去了,我已提升為副連長,主管后勤工作。
1979年初,中越邊境關(guān)系緊張到白熱化程度,戰(zhàn)爭大有一觸即發(fā)之勢。
動員大會之后,決心書,請戰(zhàn)書一摞摞地堆在連部桌子上。有的人還咬破指頭寫了血書。全連唯有丑兵沒寫請戰(zhàn)書。說實(shí)話,我很惱火。
晚上,支委會正式討論去南邊的人員名單,會開到半截,丑兵闖了進(jìn)來。
指導(dǎo)員疑惑地笑著問:“王三社同志,你?”
丑兵眼睛潮乎乎地說:“我想上前線。我雖然長得不好看,但是,我也是個人,中國青年,中國人民解放軍戰(zhàn)士!”
丑兵被批準(zhǔn)上前線了。
開完歡送會,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,就披衣下床,向丑兵住的房子走去——他單獨(dú)睡在豬圈旁邊一間小屋里。半個月亮明燦燦地照著營區(qū),像灑下一層碎銀。小屋里還亮著燈,我推開門走進(jìn)去,丑兵正在用玉米糊糊喂一頭小豬崽,見我進(jìn)來,他慌忙站起來。把喂好的小豬抱進(jìn)一個鋪了干草的筐子里:“這頭小豬生下來不會吃奶,放在圈里會餓死的,我把它抱回來單養(yǎng)……"
我說:“小王,咱們就要分手了,你有什么話就說出來吧,千萬別憋在肚子里!
他沉吟了半晌:“副連長,我這次是抱著拼將一死的決心的,不打出個樣子來,我不活著回來。
“我不敢指望人們喜歡我,也不敢指望人們不討厭我。愛美之心,人皆有之:厭丑之心人亦皆有之。誰也不能扭轉(zhuǎn)這個規(guī)律,就像我的丑也不能改變一樣。但是,美,僅僅是指一張好看的面孔嗎?小豆子他們叫我卡西莫多,開始我認(rèn)為是受了侮辱,漸漸地我就引以為榮了……
“兩年來,我讀了不少書,并開始寫一部小說!
他從被子下拿出厚厚一疊手稿,把手稿遞給我,我小心翼翼地翻看著,從那工工整整的字里行間,仿佛有一支悠揚(yáng)的歌子唱起來,一個憨拙的孩子沿著紅高粱爛漫的田間小徑走過來……
“副連長,我就要上前線了,這部稿子就拜托您給處理吧……”
我緊緊地拉著他的手:“好兄弟,謝謝你,謝謝你給我上了一場人生課……”
幾個月后,和丑兵一塊上去的戰(zhàn)友紛紛來了信,但丑兵和小豆子卻杳無音訊。
丑兵的小說投到一家出版社,編輯部很重視,來信邀作者前去談?wù),可是丑兵卻如石沉大海一般,這實(shí)在讓人心焦。
終于,小豆子來信了。他寫道:……我和三社并肩搜索前進(jìn),不幸觸發(fā)地雷,我眼前一黑,就倒了下去。不知過了多長時間,我感覺到被人背著慢慢向前爬行。我大聲問:“你是誰?”他甕聲甕氣地說:“老卡。”我掙扎著要下來,他不答應(yīng)。后來,他越爬越慢,終于停住了。我意識到不好,趕忙喊他,摸他。我摸到了他流出來的腸子……
丑兵死了,竟應(yīng)了他臨行前的誓言。我的淚水打濕了信紙,心也一陣陣痙攣。
。ㄟx自《莫言中短篇小說散文選》,有刪改)
1.賞析文中劃橫線的句子。(6分)
(1)恰似白楊林中生出了一棵歪脖子榆樹,白花花的'雞蛋堆里滾出了一個干疤土豆。(3分)
。2)半個月亮明燦燦地照著營區(qū),像灑下一層碎銀。(3分)
2.小說運(yùn)用了多種人物描寫手法刻畫丑兵,找出幾處,說說這樣寫的好處。(5分)
3.起初被人叫“老卡”,丑兵很受打擊,后來他卻自稱“老卡”,對此,你如何解讀?(4分)
4.“好兄弟,謝謝你,謝謝你給我上了一場人生課……”請?zhí)骄俊叭松n”在全文中的深刻意蘊(yùn)。(5分)
參考答案:
1.(6分)(1)(3分)比喻(1分),把丑兵的外貌(肖像)比作“歪脖子榆樹”“干疤土豆”,生動形象地寫出了丑兵的外表之丑,語言富有鄉(xiāng)土氣息,引起讀者閱讀興趣,也為下文寫丑兵作鋪墊(2分)。
。2)(3分)環(huán)境描寫(1分),交代時間(夜晚),以景寫人,烘托丑兵美好的心靈(2分);虮扔魇址ǎ1分),以景寫人,烘托丑兵美好的心靈(2分)。
2.(5分)外貌(肖像)描寫,“歪脖子榆樹”“干疤土豆”抓住外貌特征寫丑兵之“丑”;動作描寫,“丑兵正在用玉米糊糊喂一頭小豬崽”,突出他的愛心和善良;語言描寫,“要出公差嗎?我也算一個”“這頭小豬生下來不會吃奶,放在圈里會餓死的,我把它抱回來單養(yǎng)”“我這次是抱著拼將一死的決心的,不打出個樣子來,我不活著回來”等,表現(xiàn)他熱情上進(jìn)(善良,寬容等)個性;神態(tài)描寫,“眼睛潮乎乎地說”,表現(xiàn)淳樸真摯的愛國情懷。(每點(diǎn)1分,答出4點(diǎn)給滿分。如答細(xì)節(jié)描寫、正面描寫和側(cè)面描寫相結(jié)合等,言之成理也可得分。)
3.(4分)起初別人用老卡嘲笑自己相貌丑陋,丑兵覺得受到侮辱(1分),后來認(rèn)識到內(nèi)在的美遠(yuǎn)勝過漂亮的外表(1分),自稱“老卡”是丑兵自信、成熟的表現(xiàn)(1分)。通過前后對比突出真正的美不在于外表而在于心靈(1分)。
4.(5分)對以貌取人的做法表示愧疚;對丑兵在艱苦環(huán)境中還能創(chuàng)作小說的行為表示敬佩;對丑兵不惜生命保衛(wèi)國家的精神表示感動;對丑兵善良美好的品格表示贊美。(每點(diǎn)1分,答出4點(diǎn)給滿分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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